楼诚粉

© 西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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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祭文

小殊:

想来同你是有许多想说的。

来的不算频繁却也不算少,但每每来前都会先想好同你说些什么。之前大多说的都是朝堂的、宫里的事情,有是说与你要你放心的,也有是说来同你解烦恼的。虽然说与你,实际不能有什么解决的方法,但心里大都还舒服了些。

今日同你道的,是我从未开口或者说提笔过的。算不得烦恼,却是心里头一桩说不出、道不清、言不明、理不透的一桩事。或者说是人。

你可还记得临走的时候给我指过一个人?你躺在床上唤他过来时,身边之人都已泣不成声,皆是伤心之状。唯有他走来时,一脸的满不在乎,或说仿佛眼前发生的犹如一日三餐般常见,毫无哀恸颜色。你拉着他的袖子同我说此人可靠,要我将来有了疑难,细细问他、多多听他.

那时我抬头看,只觉心中更是悔恨。分明就是那个同我说,此去你定不会有事,要我安心站在宫门口等你归来便是的那人。你早已声虚语轻,却还是为他言了一番,定要我答应了才肯停了话头。那时怕你去的不安心,才是连忙答应,牵着那人手跟你点了头。

待你白衣素车,我将你奉在太庙中日日追悔之时,也不知他从何而来、而入,站在我身后,调笑着问我还要跪到何时。心里的恨与痛也是越发得紧了。我要唤禁卫来将他赶出去,他却上前夺过你的牌位,将它摔在地上。当下我已恨得不记得你临终所说的了,摸过剑只是一心想把这个人祭给你,也或许其实只是我在掩饰心里的悔。不料他却更是厉害,几番上下我已自知敌不过他,却仍是想要拼上一拼,后来想是大约也将他当作了发泄的对象。一把扇子舞地左右翻飞,哪怕是袖子上的丝线我都未砍下半分。他约莫是玩累了,扇子一挑,将我手中的剑也挑了过去。

“可有意思?”

他笑着问我。我已是不愿回头看他了。他却硬是要凑到跟前来,看着我,问我可有意思。我倒也小孩子般的回了他一句,勿有意思。见我要去地上拾你牌位,大笑一声踩了上去。我不记得自己眼圈是否已红,后来他在我书房里翻着奏折笑着告诉我,那是我已是哭了的时候,我是不信的。他笑我一国之君不去思索如何治国爱民、不去安抚人心制定新规,却在此日日夜夜地跪一个木牌子。“若是将我杀了,你能坐回去治好这个国家,那我倒是不白走这一趟人世。”

许久我们熟络之后我才知道,他说的不是玩笑也不是誓言,他说的,如同他想做和会做的那样。

春去秋来,我倒也成为了一个被人称颂的圣上。这原是不敢想的,此处仍是还要跟你道一声感激,即使你已听了几十载。

说他浪荡,却颇有本事;说他玩世不恭,却也有惊人之语。大约正是因为琅琊山水养人,我总这样笑他。这个时候他总会突然撑在桌边,凑近我小声问我,愿不愿去琅琊山养养身子。想是有些事,怕是从那时就埋下了苗头。

春天花开,园中会有各种蓝色紫色粉色白色的花开起来。花匠们总是偏爱去挑那些开得大的、热闹的花去伺候,母亲和皇后倒也是喜欢看那些。他却常把花匠们削下来的那些小花给收起,我问他做什么,他却反问我为何要凭花的大小去断定它们的去留呢,我说怕是削去小的,大的才能开得更加热闹。他又是一笑,我当初若是比起皇兄们那怕正像这些小花们一样,如果不是有你的浇灌,如今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帝王。他这么一说之后,我就让伺候的人转告花匠们,就让园子里的花自由地去开,每一朵花都有开放和存在的意义。

夏天的金陵,真是有些热得过分。那时我同他已很是相熟,朝堂不解之事我常唤他进宫来与我商讨,聊得欢了也不放他走,要他于偏殿中住下,一来二去连皇后那里去得少了些。他说既然如今已是投缘之人,常在我的宫中被招待,也想领我去琅琊走走。南楚不是大梁境地,不便亮着身份前去,我就从了他的玩笑话做了他的弟弟。那回他倒是第一次露出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,不过我看得出,他高兴得很。毕竟不是谁都有个皇帝来做弟弟的。

夏日的山中很是凉爽。琅琊不同于其他的山中,就连泉水的声音都不是叮咚地作响,撞击在石头缝中发出的声音颇有些像鸽子咕咕的叫声。出行只带了战英及几个在身边多年的亲信,没有家眷的跟随就颇有些放松自我了。他教我脱了靴子光着脚站在小溪里更是凉爽,偶尔一两条细小的、灰色的小鱼蹭过脚踝来,还会从皮肤上溜起一阵瘙痒,一下子毛孔张开,倒还有些发凉了。山里还有大片的竹子,他指着藏在其中的一个屋子跟我说,你刚被他爹带回来的时候,就藏在这里养伤。我听着有些伤感,不想过去,却被他牵过袖子朝屋里走去。同我说你当初受的伤、经历的痛甚至服下的药。我自知是个容易伤感之人,想要抬起袖子遮住脸上的哀痛,袖子却被他拽的更紧。

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他。”他抬手帮我擦掉摇摇欲坠的泪。

在山中呆不得多久便得回京城。皇帝不可一日废政,也是幸亏他帮我安顿了几番才得以有空从宫中出来走走。临走前一晚他送我到寝室门口,问我说一个人能回去吗。我以为又是玩笑话,直到第二日战英立在车旁等我才发现,他是真的没来。我记得那是一个小雨天,很小的雨,甚至可以不用撑伞。可我很不喜欢,雨滴滴答答地从天上高高的地方落下来,敲在他送给我、亲手装饰的车子顶上,发出唦唦地响声。遮挡掉了那个像鸽子咕咕声的泉水声音。

秋都快过了一半,我才听到他到我跟前来说了一句——“我回来了。”

我很高兴,他说的是回来而不是过来。

宫里比不得山中的自得闲然,景色却也是不差的。那年夏日园中的莲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美艳得多,母亲和皇后也几乎隔几日就要过去赏一赏。有时我朝堂事毕又万事祥和,也会被叫上一同去池边坐坐、聊聊。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,等到池里的花都开了、开始谢了、都谢了,都没有等到他回来。伺候的人小心地给我传达花匠的意思,说是花已经开始枯败了,要不要把池子捞干净好换上金色和红色锦鲤进去。我却有些固执地非要等,眼看着一池子盛大的红粉色的莲花都凋成了七零八落地枯黄,才终是有些心伤的让人把最后几朵没枯完的莲花给剪了上来,制成干花,放在书房八宝格的角落里。

等他回来的时候,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各种颜色的万寿菊和被霜打落的槐树的花蕊,在半空中左右飞旋着,一直铺到地上。槐树上的花蕊,踩起来的没有什么声音,也不会有什么被踩断的感觉,软软的像冬天铺在地上的绒垫子。而秋的气息往往就藏在落叶当中,要你去听才能感受到。花匠们不知是不是要特意藏起这个落寞的感觉。其实完全没有必要,秋原本就是悲伤的,藏起来反而更添了一丝无力。

他站在园子里,手里捏着那个装着干花的锦囊袋子,冲我笑。大约是他又凭着自己的身手,偷偷溜进御书房里去翻找了一通。我在他面前就如同一个小童,又或许是他买通了谁,不然为何总是那么明白我的所思所想。

“留给我的?”蓝色的大袖被发凉的秋风吹的微微飘荡,远远的天空上一群灰色的大雁云翔着。

“你回来的太晚了。夏日那时候才好看。”

“那明年我们再一起看。”他把锦囊袋子朝怀里一揣,笑着冲我走过来。

我也是真心这么希望的,却没想到,我们并没有再一起赏莲的机会了。

夏天有多热,冬天就有多冷。虽是习武之人,却也扛不住成年旧伤时落下的骨痛。我知他是医术高明的大夫,却不肯给他晓得,总觉得那样会被他看不起一样。然而他那么聪明的人,只是几眼就看明白了我。

“过来我给你摸摸骨。”他揣手侧卧在书房的火盆边,还是那身蓝衫。

我摇摇头,手里捧着前人的政论微微调了不适的躯干。被他看到了,偷笑了一声。我从书后抬眼撇了一下,他也无奈地摇摇头,站起身甩甩袖子,挪坐到我身后给我按起来。应是他是比御医还要厉害的大夫,按起来的时候比那些伺候的人要舒服得多。我也渐渐迷了神智,人的注意力从书上的字涣散开去,飘飘荡荡的和火盆上熏起的烟混在一起,身子却落了下去。被他接在怀里。

“这么舒服?”他抬手把我发髻上的冠解了下来,用手指当梳子,又按起了我的绷得发紧的头皮。

“嗯……”从肚子深处里软绵绵地发出一个音。我一度以为这个时候是开始,很久以后才发现,那其实是结束的预兆。

“你瘦得厉害。明日给你开个药方,亲手给你熬了喝下去,好好补补。”我摇摇头。药总是苦的,年轻时仗着身子骨硬,有病了常是硬挺着熬,如今就落下这么一个吃不得苦东西的毛病。

“你啊……”我以为他会苛责我,却从头顶落下来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。

——“你啊,同我在一起吧。”

我不记得自己的反应了,也没有胆子去问当晚站在门外守夜的小太监。真是可笑,这个天下都是我的,可我却没有胆子去问一个怕我的人。

但应该是令人伤心和痛苦的回应。不然我不会第二日、第三日、第四日……一连好久都没有看到他。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叫让时光去倒流的东西,如果能倒流的话,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,去换得一个重新的开头。

江南的冬日,比起其他地方都显得更和暖和润泽。平时一件絮丝绵的袍加上大氅,披上个斗篷足足够够了,可是那年,我让人在房内的角落里都烧上了火盆却还觉得不够。母亲以为我患上了什么风寒之症,却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一碗碗汤药端来,我连眼睛都没眨,盯着脚边的火盆看看,一口饮下。看着在薪炭上跳跃着的火,我甚至疯狂地想了一把,如果这火燃了起来,烧着了这房子,他会来见我吗?

我知道自己患上的不是风寒,而是思念。春日里他同我在花园中赏花,夏日里他替我抹去的泪珠,深秋里他取走我为他留的干花,冬日里他为我解开的发髻……

——如果他回来,我会……

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答应他,或许甚至不应该想这个事。可思念就像春天里疯涨的捆石龙,只有心里头有一丝缝隙,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插进根,沿着心的形状一层层攀岩上去,把心里头那点缝隙撑得更大。

一直等,直到那个年夜的宴席之上,我终于看到他坐在下方的众大臣间。众人都穿着枣红、宝蓝的袍子,他那身天蓝色的衣衫透过层层上来朝我敬酒贺辞的人,让我不得不想起夏日里、从琅琊山里望出去的天空。

“景琰,待年过了,让皇后张罗选妃的事吧。”母亲坐在我身边,端着酒朝我一敬。

这是原就提过,新皇登基前朝尚且忙不过来,后宫里也往往就是去皇后那里坐一坐。我知晓母亲想的什么,但我却不愿意,至少不要是现在。母亲见我没有吱声,朝下座处招招手。

“太后。陛下。”

天蓝色衣衫的人到了高台下。我一瞬间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咬紧了嘴唇,生怕自己狂跳的心会从嘴里蹦出来,让他知晓我此刻的心思。

我几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,如果他在跟前,大概又要抓住我的袖子,为我拭泪了。耳朵里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,隐隐约约的从咚咚的心跳声里传来他的声音。

“……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,早日扩充后宫,不至于江山后继无人。”

我一时语塞,几乎想掀了面前的矮桌,冲到他面前狠狠踹上他一脚。

那日想同我在一起的人,此时却站在我对面低着头要我纳妃。我心里头的捆石龙好像一下子就枯萎了,连着心一起,崩得四分五裂。

“爱卿……此言……乃是发自肺腑之言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就听母亲安排吧。”

破了,碎了。我知道这再也回不去了。我原想着宴席结束让伺候的人叫他去池边等我,将我的心思跟他剖白、让他明了。我几乎无力支撑完成这场宴席,母亲和皇后以为我高兴得饮醉了,要掺我回寝宫。我摆摆手拒了皇后,只叫过了小太监扶着我。

“不去寝宫。去锦鲤池。”

冬日的池面也已结了冰,黑黝黝的水上盖着一层冰反着天上照下来的月亮的光,映出一层凄凉和萧瑟。他的话让我大恸,我只想站在池边,用凄厉的声音去呼唤他的名字。可我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,也不该表现出来——只能茫然地看着池面,看着这片对我而言像是墓园的池面。

我还是那么固执,像年少时候一样。我固执地站在池边等他,像他曾玩笑着给我讲的那些街边书铺里的痴男怨女的故事一样。他若过来,我就讲给他听,故事不都是悲伤的结局。我给你演一个快乐的。

直到太后和皇后都被惊动了过来,我才浑浑噩噩地被掺回了寝宫,然后就是几天的发烧。身体上的痛苦反倒让我解脱了,至少能在我最痛苦的时候,为我挡去心里头那份撕裂的伤和脸上无助的泪。

他再也没有来过了。他回了他自己的山,再也没来过大梁。

很多很多年后,我才从呈报里知晓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,从一个少阁主变成了真正的执掌一方。那回我本是有机会给他写些什么,提笔后思来想去都落不下一个字。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,再也没有了联络的机会。

再后来……

人总有终老病死。这一生我过得如你所愿,却没能从了自己的心。最后一次接到有关他的信的时候,我就悔得恨不得一剑劈开自己的心,也比起一点点折磨来得爽快。我连去南楚的勇气也没有了,更不用说——去他的坟头烧柱香了。

小殊,我大约也是最后一次来见你了。

没有多久,也许去了黄泉,我们还有能见面的时候。当然还有他。

如果你看到了他,请代我同他说一句:

在奈何桥上等等我,我有话同他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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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个练笔。

朋友看完说为何这么虐。最后不是甜了吗?奈何桥不甜吗?给我评评理吧。

我好像写来写去都是练笔,真是不好意思让大家都看这种不成熟的作品了。

第二次尝试偏散文体,算是码下来了。第一次尝试用散文体写楼诚,卡壳卡的我自己给一把删了,这次算是至少写完了。

其实还是因为心情不好,最近工作不顺利,洗着澡就想写虐文了。不多说了,我的烦恼还是留给自己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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